【读品】成刚/文
自杀,对生活在村镇和县级城市的人并不陌生,如每条大河在夏季会浮起几具溺
水者的尸体,每座小城、每个乡镇一年到头也都会发生几桩自杀事故,或投河,或投
繯,或服毒,或割腕,我的少年在关中小城里度过,亲友多数居住在城郊方圆数十里
的村镇,直接或间接听闻的自杀消息不少,我讶异的是人们对自杀的态度,透着一股
见惯不怪的漠然,话语中难得听到叹词,除非发生在至亲人身上。我的两位远房长辈
殁于自杀,女性,一个年近古稀,一个才过知天命的岁数,后者服毒因生计窘迫,前
者自投水缸则显得太过草草,小康家庭,子女孝顺,待人亲和慈祥,近年关时跟老伴
拌嘴怄气后自寻短见,难怪母亲还未谈起就满脸无奈。
在我的观察中,自杀并不能给死者带来理应的重视,报丧、吊唁、葬礼一干环节
都尽量从简,一来事发突然,没时间去准备;二来自杀事件给死者亲属带来无法言明
的罪感,还有惟恐乡人指戳的慌张,要把这一页急急翻过。没有什么机构去过问此
事,同属突发事件的交通事故则引起普遍关注。在此种自杀事件中,直接肇事者是死
者自身,其根源多是家庭不睦,如夫妻口角、婆媳矛盾,这种特殊性让法律制度无计
可施,只得放任自流。吴飞在田野调查中发现自杀的悖谬:一方面自杀问题威胁到民
众幸福,另一方面,政治权利无从去干预私人空间,"下手必伤",像两个分离的圆,
硬行去交叉必相互破坏,这也是人心政治的困境。
也许因这两难处境,媒体和研究人员只好将日益加剧的自杀问题限制在某特定群
体中去探讨,比如海子、胡河清、余虹、余地,期望通过阐释公众人物的自杀行为去
诊断社会与文化的症结所在,这种方式排除了不少棘手的因素,但不具备普遍性。知
识分子自杀多由个人哲学观直接酿成,德国诗人诺瓦利斯说;"真正的哲学行动就是自
杀",可用来解释部分知识分子的自杀动机,却不适用于一般人,某女与丈夫赌气而服
毒,不能说她的人生观一直就有自杀倾向,或许正相反,这一对夫妻素来是邻居眼中
恩爱的楷模。吴飞在《自杀作为中国问题》札记三里也指出"恰恰是因为家庭成员彼此
依赖、相互看重,反而会不断发生把自己的亲人推向死亡的悲剧。"
2002年,北京回龙观医院的加拿大医生费力鹏(Michael Phillips)与同事在国
际权威医学杂志《柳叶刀》上发表研究论文《中国自杀率:1995-1999》,正式宣布中
国的自杀率已达到十万分之二十三,似乎一夜之间,中国便成为世界上自杀率最高的
国家之一。显然,轻率地把高居不下的自杀率归因为中国家庭成员彼此间的倚重,不
仅肤浅,也是惛谬的,就像部分专家为自杀现象找的借口:精神医学知识未能普及、
农药太过烈性、性别歧视等,无疑是推卸责任的做法,缺乏勇气去直视社会问题的表
征之一。不能有效解决,又非解决不可。
"中国的自杀问题,就是中国的现代性问题的一个反映。"吴飞经过六七年的研究
调查,一针见血地道明问题的源头所在。全世界所有国家都行进在现代化的路途中,
速度不一,起点有别,进程中必须遭遇的都无法回避。但是,现代化发源地美国的自
杀率只有中国的一半,又是如何做到?甘阳在"文化:中国与世界"新论丛书的"缘起"
中提到,美国今天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自称相信宗教奇迹,相信上帝的最终审判这
种典型的宗教社会现象。西方现代政治交还给民众的自由,不等于在律法外可为心所
欲,西方的自由意志中存在至善的上帝,人们相信必然向善的自由,这是基督教文明
赐予的圣餐,藉此,现代性带来的人心政治的困境得到一定的缓和,体现善恶之间根
本悖谬的自杀也被有效抑制。
人心政治的乏力同样出现在中国,与西方不同,中国民众缺少一个可托付幸福的
至善者,除自己攥紧自己的幸福,别无选择。一百多年来的家庭革命成功地抽掉纲常
秩序的绳索,却没教会人们如何恰当行使自由的权利,用吴飞的话来说,"这场革命并
没有直接给人带来幸福,而是给人制造了独立追求幸福的自由空间。"启功先生论起八
股文时说,八股文不是一无是处,写八股文的人,作文章有个基本章法,如今见到的
文章,纯是乱写。日常生活没有了约束,并不尽预示着和睦与美满,部分人出现强烈
的不适,进而外化为丛生的矛盾。有过乡村生活体验的人都知道,不少放弃赡养义务
的子女看来,孝敬是旧时代的陈物,自己的做法无可挑剔,是真正现代人的选择,荒
唐的是,"权利"、"自由"是他们常用的字眼,老人和脏水一起被泼到门外。
这不是否定自由的价值,在自由的大框架下,追求幸福才有可能。缺少自由厚度
的幸福是一纸窗花,脆弱,单薄,虚假。自由的社会不等于失范的社会,自由的家庭
也不等于失范的家庭,失范埋下的是幸福的隐患与矛盾的种子。在这样的背景下,自
杀是寻求重视和表达不满最极端的手段。在中国,在爱与怨纠葛之间,自杀的动机往
往只是赌一口气。不同于茨威格"我自己的语言所通行的世界对我来说业已沦亡,我精
神上的故乡欧洲业已自我毁灭,我再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从头开始重建我的生活。";
也不同于诺瓦利斯 "我的死亡是我对至高者的情感的证明——不是自我牺牲——不是逃避—
—不是迫不得已的手段";更不是伯夷、叔齐的保全气节;普通人的自杀是在"过好日子
" 的朴素愿望中偶发的,可以求助教育和调解来预防,《自杀作为中国问题》收录了
作者 2005年对从事自杀干预的NGO组织"农家女"项目所做的评估报告,能够看出教育
和调解的预防效果,尽管是一项实验性质的工作。
"立足于中国生活的快乐与痛苦,充分吸纳泰西哲人对人心的诠释和政治努力,找
回安身立命的天理,再造世界历史,才是值得一试的人心政治。"不难看出,吴飞研究
中国自杀问题并不局限在课题本身,如何将人心政治从当前的窘境中搭救出来,是野
心所在。对我们,《自杀作为中国问题》有三个度:发现了一个刻不容缓、亟待解决
又没有得到应有重视的社会问题;关注当下、心系民生的知识分子的良知;清醒认识
中西文化的异同,在此基础上,着力于解决中国问题,在当前语境下重识中西文化,
这应该也是"文化:中国与世界"丛书廿年后又发新枝的意义。
用一句话来结束全文,那就是孔子对子路说过的,"未知生,焉知死?"
本文刊登于《新京报》2008年1月18日书评周刊.社科.C15版 有删改 请勿私自转
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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